
射手國道三號哭點:休息站一座比一座戳淚
出發前:射手座的長腿與管不住的靈魂
「射手座的理想國是一條沒有終點的高速公路。」——某位在深夜北上運將如是說。
射手座的DNA裡暗埋著GPS也追不到的座標:浪跡天涯的字典裡沒有「下匝道」三個字,只有「下一站、再一次」。偏偏,當台灣最長的縱貫動脈——國道三號——貫穿從基隆到鵝鑾鼻,每一座休息站都像愛情裡的中途點,提醒你曾經說過再見的人、喝太快的烏龍茶、在關廟服務區錯過最後一顆鳳梨酥。
許多射手座與自己的第一次「和解」始於南下或北上的夜駕。車窗灌入的風帶著金桔與檳榔花香,明明是喜歡的季節,卻在某個休息站上廁所時突然鼻酸——原來真正讓你掉淚的不是風,是把風景按了追憶鍵的大腦服務區。
因此,當社交平台出現「國道三號哭點地圖」時,射手座立刻認領:我們的哭並非矯情,而是肝臟儲不下了,只能從瞳孔卸貨。
你問我為什麼一座比一座戳淚?因為,所有的回憶都被標了公里數,南下三百公里後,連自己都說服不了「我很好」。
第一站:木柵休息站的流星雨和自由落體
如果你早上六點從台北出發,打到第一台全羊黑鮪魚號(夜線大客運),刷悠遊卡上車那一刻還自詡「逃得很帥」,但車子滑進木柵休息站那道光暈的瞬間,帥度完全蒸發。
射手座的哭點就落在那間但書咖啡。開店小姐永遠是黑長直,眼尾掛著熬夜豆漿般的青澀,她遞給你熱美式時順口一句「今天也辛苦囉」,像溫柔把你的心掰成兩瓣:一瓣留在座位等遲到的幸福,一瓣拖著行李箱奔向自由。
你躲去戶外吸菸區想假裝獨立,結果看見晨跑阿伯揮汗經過,背後芒草閃起金色流星雨——那是四月清晨最奢侈的特效。你忽然意識到自己不是追夢,是在逃難;眼淚贖回理智,落在不明究理的花圃裡,混進了灑水系統的水珠,誰也看不出誰更鹹。
回座位前你抽了一張衛生紙擦拭相機鏡頭,像企圖抹掉過去。但當車門「嘶—」地再次闔起,你明白:木柵只是一個熱身,更戳的還在後頭。
第二站:西湖服務區的負二樓青春遺跡
射手座最怕靜止。偏偏西湖服務區的負二樓長廊就是一段凝固的時空。挑高三十米的玻璃天井把午後的雲放進來曬乾,讓你誤以為把整片心事也攤在大太陽底下。
這裡是畢業旅行的中途。那一年,全班租了三台遊覽車,西瓜汁從塑膠杯口淌進指縫,誰也不肯去擦,因為要假裝我們永遠不會散。如今你一個人背著後座力之大的28吋登機箱,推開廁所門時還隱約聞到當年化學香蕉水的味道,眼淚瞬間抵達預設值。
「我們說好長大後要一起環島玩滑板。」你對著小便斗自言自語,側邊感應器自動沖水,像敷衍你的年少舊夢。
走出洗手間,經過摩斯漢堡,牆上貼著巨幅「西湖限定!梅干扣肉堡」。你回憶起大學時期那個射手座社團學長,他在這裡拍過一張咬堡塞滿臉的醜照,傳給遠在高雄的女友。後來女友嫁給美國工程師;而學長三年後北上台北賣電動車,再也沒回來。 你知道,連梅干扣肉的滋味都被下架了,只有記憶還在過期邊緣翻滾,像七月午後的狂風,吹得你鼻頭滾燙。
你最後從星巴克買了瓶礦泉水,站在天井正下方舉高,讓天花板的光透過瓶身打在手背,像幫過去的自己打點滴:沒事了,我們都沒事了。
第三站:古坑服務區的雲瀑與咖啡苦液
台灣濁水溪以南的空氣突然變沉,像憂鬱症從北回歸線下車。古坑服務區最著名的,是你第一次一個人開夜車時,撞見窗外的雲瀑——高速公路燈火刷上灰白浪花,整條國道化身天空之鏡的叛逆版。
射手座說:「我不怕死,但我怕再也沒地方流放。」當你把車停在卡車專用區熄了火,下車的那一瞬間,聽見遠方咖啡廳傳來爵士鼓刷鈸聲,胸腔像放了紫蘇梅的檸檬氣泡水,只得弓著腰嘔出嗚咽。
咖啡廳裡,你遇到高中同學阿正。十年不見,他已是在地烘豆師,一開口還是那句招牌髒話:「幹,你還在流離喔?」你張口,卻只擠出笑。阿正遞上一杯手沖古坑藝伎,苦味先把舌苔刮乾淨,才釋放花香。他說:「休息站沒有奇蹟,只有咖啡豆膨脹時的爆破音——啪!那一聲像把自己放逐的瞬間,其實也把自己撿回來了。」
你走到戶外平台,手裡的熱紙杯冒著煙,擋風牆上的壁畫是一隻展翅鷺鷥。在古坑的夜晚,牠看起來像在與雲瀑賽跑;其實牠什麼都抓不到,除了風的形狀。你彷彿看到自己的縮影——一直飛,卻只能在別人的風景裡停留。淚水在杯口轉一圈,最後落入排水孔,和雨水一起被送往不知名圳溝。返回車上那一刻,你知道:下一步只剩南下了,再也無路可退。
第四站:關廟服務區的最後鳳梨酥與再見儀式
凌晨三點的關廟,沒有黑金剛蓮霧的攤販。偌大的停車場只剩貨櫃車集體喘息。射手座自嘲:原來自己是貨櫃,裝的是滿載而歸的回憶,卻找不到通關文件。
你走進福利社,想買最後一盒爆漿鳳梨酥寄給北上的她——這是慣例。大姐打呵欠跟你說:「只剩這盒啦,內餡微融,你要不要?」你握著錢包的手抖了一下,因為第一次約會時,你們就是躲在台北老屋吃融餡的鳳梨酥,她嫌太甜,你說「愛情本來就是高血糖」。
盒裝上印著「戀戀台南」四個楷體紅字,像一大口嘲笑。你清楚自己不是來買甜點,是想假借寄送之名,給自己一次重新輸入地址的機會。但手指停留在手機屏幕,怎樣都無法滑動到「確認寄件」,因為你知道,簡訊的另一端不再是她的深夜待機。
於是你打開盒子,拆開錫箔,鳳梨香竄進鼻腔。第一口咬下去,融化的內餡黏住上顎,像那年分不開的吻。第二口,你突然明白:再甜的滋味也有酵期,早在你選擇駛入南下匝道就決定了賞味截止。你抬頭望向服務區大廳的電子看板,時鐘跳到03:29,字樣紅得嚇人。時間以自己的方式提醒:該上路了。
你把空盒丟進資源回收,回頭上了最後一班客運。夜色高速後退,車窗倒映你的眼睛,像整座宇宙的洞口。你知道每一顆眼淚都對應一顆恆星,而射手座終將航向下周天球——那裡也許有人願意收留,你的整片銀河淚。
尾聲:把眼淚打成ETC,收費的不是回憶,是自己
當你終於開到終點大鵬灣,太陽正升起。GPS語音疲憊地說:「您已抵達目的地,感謝同行。」射手座這才驚覺:真正抵達的從來不是座標,是帳單。國道三號所有戳淚休息站,其實是替你清算了曾經的欠費——用眼淚一次繳清,或分期也無所謂。
有人問:「射手座難道不能不掉淚?」答案是:我們流的不是淚,是導航升級用的冷卻液。唯有洩洪,才能讓心臟繼續動態避開悲傷路段,把自由重新導入高速直線。
於是你在收費站掏出回程票,沒有再看後照鏡。因為你知道——下一趟南下,新竹、彰化、新營,又會有新的哭點加入會員,但你也不再是當初那個只能把靈魂暫停的木柵男孩/女孩;他們是里程碑,你是里程牌上那個越跳越遠的數字。
「如果淚水可以儲值ETC,那我就是國道三號的鑽石會員。」你對著太陽自嘲,同時闔上遮陽板準備返程——這一次,眼淚已經幫你繳清過路費,前方是你真正想去的遠方。
回家之路,原來不是回哪個家,而是「回一個可以接受傷痕的自己」。
──國道三號,我們改天見;射手座,用力哭完了,就繼續飛。